一
万籁俱寂的午夜,十几头野象在山林边缓慢行走。它们走过了人类规划的地界线,前方就是一个人烟辐辏的大城市:昆明。
天色晦暗,无人机启动热成像模式,盘旋在山林上空,紧随象群,却又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仿佛惟恐有所惊扰。
临近好几个村寨里灯火通明,全线警戒,警察、消防员、监测员往来穿梭,渣土车、物资车、警车各就其位。山谷里不时传来动物鸣叫。
象群途经之处,遍地是吃剩的秸秆。每隔两三米,就会看见成堆的玉米、菠萝、秸秆和水,那是给大象的补给,也是试图引导象群向西、向南的诱饵。西南方向,是人迹罕至的密林。
当然,仅有食物是不够的。林业专家、野生动物保护人员和地方群众等,组合成强大的保障和诱返阵容,一点点温和地诱导象群,一步步友好但坚决地阻止着象群向人员密集区移动。
为科学保护和妥善管控这群亚洲象,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专门组建了北移大象处置工作指导组,进驻云南开展工作。
5月29日晚,云南省北移大象指挥部指挥长、云南省林草局局长万勇来到玉溪市红塔区大营镇安哨“亚洲象安全防范工作”前线指挥部指导工作,加强指挥调度,全面启动布防,全力做好预防象群进入昆明主城区的最后准备工作。
在象群的周遭,十几架无人机、一百多辆大型车辆与几百人的队伍,汇成一道沉默的防线,用润物细无声的柔性方式,悄然改变着北上野象的迁移方向。
在对人类聚居区进行了长达六日的眺望和“揣摩”后,“断鼻家族”的旅程终于缓缓地转向了——它们西行至玉溪市易门县十街乡,一只离群独象则继续北上,进入昆明市安宁市林地。
至此,这15头野象令人颇感魔幻的迁移之旅,已经历时1年有余,行程近500公里。
象群路过一片农田。国家林草局北移大象处置工作指导组供图
二
这群野象的故事,严格来说开始于去年。实际上早在2020年3月,这一队拖家带口的亚洲象就已离开西双版纳勐养子保护区,“北漂”到了普洱市思茅区、宁洱县区域活动,在迁移过程中还产下了一头幼崽。
离开无论是环境还是食物都适合它们生活的栖息地,一路向北赶往天气越来越凉、食物似乎越来越少的地方,这样的反常之举,让人摸不着头脑。它们是为了寻找更适合的食物?是头象迷失了方向?是否与气候变化有关?今后,类似的迁移会不会成为常态?
北京林业大学教授谢屹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个“大象旅行团”。他注意到,这群亚洲象自4月16日以来向北迁徙的过程中,曾经经过一些可能适合它们的生境,但它们并没有停留下来。“该象群越往北走,停留时间越短,是不是反映出越往北走,其适宜的栖息地越难找?”他于是很早就发出预警,“象群如果继续北迁,将走向城市众多、人口密集的区域,无论是人的安全保障还是大象的安全保障问题都将更加严峻。”
是不是它们原本的栖息地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据国家林业和草原局监测数据显示,我国亚洲象种群数量从1995年到现在出现了大幅度增长。这得益于多年来中国政府对亚洲象及其栖息地实施的严格保护。“在2016年开展中老跨境保护区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时,不仅拍摄到野生亚洲象,还拍摄到了金钱豹、大灵猫、小灵猫、豺、熊等野生动物种类实体图像。”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负责人说,当地自然保护的成效越来越显著。
随着云南野象种群从150多头增长到300头左右,野象扩散与迁移十分常见。从这次象群北上经过的路径看,也正是这些地方植物多样性丰富,森林成带成片,生态环境良好,才为象群迁移提供了安全的通道和停歇休息的舒适空间,才使得亚洲象北移成为可能。
迁移有助于野象寻找新的水源和居所,开展种群间的基因流动。加之大象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动物,对生存环境的变迁也较为敏感。它们有着独特的思维能力,记忆是它们的地图、经验是它们的智慧。对它们而言,迁移应当可以算是一种正常的行为。
这一观点得到了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亚洲象研究中心主任陈飞的认同。他表示:“亚洲象迁移,有助于象群寻找新的觅食地、资源和栖息地,有利于象群种群间的基因流动及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维持生存。”
亚洲象是亚洲现存最大和最具代表性的陆生脊椎动物,属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是热带森林生态系统的旗舰物种。国家林草局北移大象处置工作指导组供图
三
不过,如云南大学亚洲象研究中心负责人陈明勇所言,“亚洲象如此长距离北迁,在我国尚属首次”;而且“象群处在无序游走状态,一直往北走,往北由于海拔不断上升,山林中的食物更为稀少,这样的行为不可思议”。
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教授严旬也表示,野生动物迁徙一般而言应符合两种情况,一种是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周期性转移,另一种是个体集群为寻找更多食物或以完成繁衍为目的,“而现在看来象群并没有以这些为目的,这是一次令人费解的突发性事件,并非迁徙”;并且判断象群“行进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向南,会调转方向”。
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人们对亚洲象及其栖息地的理解,至今仍不能算是充分的。今后大象还是可能会出现迁移事件,政府部门和相关的学者专家们,还需要结合物种行为、迁移特性、种群扩张、新迁移地探索等多方面原因进行综合分析,从根源上寻找更为科学合理的治理措施,以应对环境保护和承载量之间的矛盾、环境气候变化与生物习性改变之间的矛盾,如是等等。
据全国亚洲象保护专家组副组长、北京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研究所所长时坤透露,实际上政府从保护和平衡的角度,一直在开展着有预见性的、长期的、总体的规划。早在2016年,云南省林草部门就已经在国家林草局的指导下,规划成立亚洲象国家公园。有专家提出建议,把云南现有的国家级保护区、省级保护区、市级保护区有机组合,就可以构筑成一个大的国家公园体系。浙江大学的方盛国教授也认为,应该抓住国家公园建设这一契机,在亚洲象主要分布区建设生态廊道,以自然保护区为主,连通破碎化的栖息地,使大象可以沿着廊道迁移。未来这个国家公园将成为以旗舰物种亚洲象为标志的中国热带亚热带野生动物乐园,用更高效更先进的制度措施,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保驾护航。
母象帮助小象渡过泥塘。国家林草局北移大象处置工作指导组供图
四
大象很有灵性,这个“断鼻家族”一路都在尽量避免与人接触,也在尽可能地不进入人类聚居区。但这样一个“不走寻常路”的象群,肯定是“自带流量”,无可避免地“刷爆网络”,甚至引发了全民“云吸象”的热潮。
许多网友怀着极大的好奇和善意发问:“云南大象会吃到毒蘑菇吗?”对此前方指挥部专家组成员沈庆仲回答说:“实际上没有必要担心,大象鉴别能力很强,一是来源于家族信息的传递,二是在生活过程中,它们也在不断地学习。”的确是这样,它们甚至在自主学习,适应现有的旅行方式。在一个农庄里,大象竟然用鼻子拧开了水龙头,然后排队喝水。
在北上象群的身后,经常可以看见沈庆仲的身影,他是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局高级工程师,这一路不辞劳苦地顺着大象脚印前行、探索、观察,收集象粪样本,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工作,可以据此监测和研究大象们的很多状况,也为今后的野生象保护管理工作提供数据支撑。
行走中“断鼻家族”的小成员累了,无人机拍下了它窝在林间酣睡的时刻,转瞬之间,就传遍了世界。如同一部直播的真人秀节目,母象帮助小象过河沟等视频,密集出现在海外的短视频平台上,视频点击量竟然超过2亿次。中国野生动物保护事业所取得的成绩,以一种生动温情的方式被广泛传播,被美国、英国、法国、日本、韩国等国的媒体所关注。
日本媒体专门做了一期节目,详细介绍这次长达数百公里的“奇幻旅行”,称“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并没有像野生动物园那样设置障拦墙,大象一家出门不会被拦住,中国政府对迁移中大象的呵护令人印象深刻”。中国生态环境的整体向好、中国政府与民众对野生动物的关爱,在此次事件中的快速反应和全程采取的保护措施,向国际社会呈现了一个可爱的中国、温情的中国。“野象北移”事件,已成为我国促进人与自然共生、人与动物和谐的生动范例,也为全球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展示了“中国样本”。
中科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大型兽类多样性与保护研究组研究员Ahimsa有句话广为传诵:“There is no safer country for Asian Elephant than China——对于亚洲象来说,没有比中国更安全的国家了。”这位国际著名大象保护专家认为,如果中国最终能成功解决好“人象冲突”,这样的中国经验足以引领世界。
国家林草局北移大象处置工作指导组副组长史永林近年常在云南林业部门工作,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感情。他常说:“云南是个开放的世界,群山叠翠,江河纵横,生物多样性有如一本丰厚的生命之书。”的确,云南红土地至纯至美,经由这趟大象的奇幻旅行,在不经意间成为世界的焦点,也成了中国生态文明画卷上风格独具的盛放之花。
象群在农庄里排队喝水。国家林草局北移大象处置工作指导组供图
五
“亲亲,你好,你的快递被小象吃掉了。”这句话听起来像一个搞笑的段子,其实不然。云南玉溪的果农毛红云,前些日子很是焦虑,因为象群在玉溪前前后后逛了好几天,农户响应政府号召,无法下地,仓储工人也无法去打包,超过三万单订单被迫延迟发货,有关平台只好下架了商品,还承担了理赔款项。
看着在院子里酣睡的小象,当地村民一边收拾遍地狼藉的院落,一边自我解嘲,说“别看我们云南穷,我们都把大象当宠物养”。易门县十街乡村民也对我们说:“小象像孩子一样,贪吃点没什么事儿。我们庄稼吃掉了明年可以种,大象如果损失(灭绝)了就没有了。”
村民们甚至“突发奇想”:如果大象不愿南归,干脆就地把它们养起来——我们这里的环境也不错,你看山上有玉米,田里有甘蔗、有水稻,它想吃就吃,想玩儿就玩儿,玩儿累了,到山上树林里面睡觉,也是不错的。”
杨翔宇是此次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野生亚洲象搜寻监测任务分队队长,他的主要任务是24小时全时间段用无人机监测象群活动。因为总要跟着大象的行踪移动,有一次就在路途中与象群迎头相遇,当时他和同事离大象最多就只有30米。杨翔宇说:“我们所有人在监测象群活动的时候,都在思考它们下一步的去向,他们是要回到原栖息地的家,还是最终能找到适合它们生存的新家?但这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不过于干扰它们。”所以在监测象群时,看到它们睡觉休息以后,“我们就会拉高无人机高度,避免无人机噪音影响它们,或者干脆保持静默,利用红外望远镜人工观测的方式,尽量不打扰象群休息”。
有村民担心大象吃不饱,还主动联系乡政府,捐出自己种植的玉米,希望大象们一路不缺吃喝,安全回家。政府为了动物的食品安全,居然还到村民家中,考察过后方才给予许可。政府组织的专业团队一路悉心跟随守护,提前预备食物,还贴心地特意保持着距离与分寸感。
离群独象于今年3月离开象群,在普洱市宁洱县活动,偶尔搞点小破坏,比如没事就踢踢农户田里的窝棚,有时走进农户的玉米地里大吃一顿,农户还夸它“懂事理”,只吃大个的玉米,没完全成熟的玉米一个不碰。吃饱喝足后就到鱼塘泡澡,为了不让鱼儿干扰自己泡澡,竟然把鱼塘的堤坝踩塌,鱼儿全溜走了。鱼塘的主人说:“鱼跑了有保险,大象喜欢这里,想待几天就待几天吧。”
在绿水青山之间,象群信步向北,一路畅通,所到之处,百姓悄然避让,不驱赶、不恐吓,对象群糟蹋粮食、吃玉米、破坏房屋等行为,表现了极大的宽容,也绘成了一幅人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美好画卷。
象群通过老213国道元江桥。国家林草局北移大象处置工作指导组供图
六
令人欣慰的是,这个从西双版纳一路向北迁移的野生亚洲象群,在当地政府历时3个多月的柔性引导和细心呵护下,如我们所愿,终于向南跨过元江,要重返家园了。
关于那只脱离集体只身出走的大象,西双版纳亚洲象救护与繁育中心职业兽医师保明伟,也给大家进行了简明的解释:“野生动物麻醉捕捉技术对动物损害小、成功率高,对‘北移独象’实施麻醉捕捉的操作人员,就来自我们救护与繁育中心,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能够很专业地进行野象的救助和应急处置工作。这头公象在返回家乡途中,全程享受了VIP待遇:有警车引导,有专业兽医和救护人员护送,适当的位置有适当的食物和饮水,到达终点时,各项生理指标正常,现已平安回归栖息地。”
业内人士预计,象群的大部队预计将在近期进入普洱市,并平安回家。它们从始至终均在监测范围内,一路有人照料,没有食物匮乏之虞,人象都保持安全距离,各自安好。这个关于出走、漂泊与返乡的故事,终于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我们仿佛集体观看了一部“公路片”的精彩剧集,一个野象群怀着某种令人困惑的隐秘目的,在宁静的山野上跋涉,寻找属于它们的乐园,去完成不为人知的使命,最后在人类无微不至的关照与引领下重返故乡——这是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浪漫礼赞,人们真心会被这个富于温情与生命力量的故事打动。
这个事件也体现了我国生态环境持续向好,群众保护意识增强,展示了我国人与野生动物和谐共处的良好局面。云南省林草局副局长王卫斌在采访活动中介绍:2014年到2020年,云南省累计赔付亚洲象肇事损失达1.73亿元。各级政府夯实责任、科学管控,采用的各类管控措施成效明显。他们的良苦用心和付出的心血,就是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生动体现,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最好诠释。
走过风雨,走过四季,出走和回归的生灵让人们感受到自然的节律、生命的变迁,就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所言, “人的世代更替就像树叶一样,风吹叶落,逢春再生:人如树叶,在大地上去而复回”,循环往复的轮回,正是人与自然万物生存状态的精微寓言。
七
大象其实也是某一种精神哲学的生动载体。在历史的演进中,它的存在赋予人类文明以别样的身份和意义。中国古人以象为吉兽,《尔雅》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的说法,西晋史书《帝王世纪》则记载:“舜葬苍梧,下有群象常为之耕。”可见大象从远古时期就亲近人类,接受人类驯化。由于身躯庞大、仪态庄严,常被用于仪仗之中,是为“仪象”。“象舞”则在先秦时期就成为礼乐构建的一部分。“瑶光之精,散为象变”;象有着与日月同辉的美好含义,和祥云、异兽、瑞鸟一样,象征着政通人和与太平盛世,显示着一个民族强大自信的深层底蕴。
古人将“象”字延伸,指代大象的生活环境和整个生态系统,以及万物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逐渐引申到哲学层面,直至抽象出精神领域的“显象”“象征”“大象无形”这样的自然哲学思想,常被引申为大道、常理、自然规律。中国哲学中“象”的智慧便是以天道自然为基础,如《周易·系辞》所云:“圣人立象以尽意”;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与野生动物和谐共处的本质,就是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共生共荣的宏阔“天道”。
2020年9月,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峰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生物多样性关系人类福祉,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基础”。物种多样性与生态整体性相辅相成,互为彼此,互成因果。人并非是以一种固定的姿态、职责与自然万物融合在一起的,但又与自然从不曾分离过。在这样的融合之中,“自然之象”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国家林草局北移大象处置工作指导组常务副组长、野生动植物保护司司长张志忠,多年来一直高度关注云南亚洲象的保护和安全防范相关事宜,此次也对云南省处置北移大象的相关工作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指导。如他所说,这次“野象北上”事件传递出的精神内涵,与我国当前生态文明建设的理念高度契合。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为推进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提供了根本遵循,为正确处理好保护和发展的关系,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愿景提供了思想指引和行动指南。
所谓生态责任,就是人类对自然整体的责任。这次由一个野象群开启的奇幻旅程,是一次人与野生动物的友好对话,也是在教导人类谛听自然、审视自我,同时增长希望,安抚不安。同时,也是对美丽中国青山绿水的惊鸿一瞥,是对自然与人类和谐状态的期望,是生态文明和绿色发展启迪出的理智与情感,正是凭藉这样的理智与情感,我们才可以凝心聚力,共同谱写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