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亚泗水动物园里极度濒危的苏门答腊虎。
刘群秀在给鹿喂饲料。
人们用鲜花悼念哈兰贝。
听说宁波雅戈尔动物园的老虎因伤人被特警击毙,上海动物园饲养科副科长刘群秀心里一紧。这位野生动物生态学博士在青海观测过狐狸,在野外偶遇过狼。在5年的饲养员生涯中,他对多种动物的精神状态、毛色、粪便和进食量了如指掌,因此他深知,攻击只是老虎面对威胁的本能反应,它的死纯属“躺枪”。
但无论怎么为老虎喊冤,刘群秀明白,如果是自己面对当时的情况,也会果断开枪,“该打还得打,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老虎咬死”。
去年5月28日,美国辛辛那提动物园的应急小组为了保护跌入猩猩池的4岁男孩,被迫击毙了西部低地大猩猩哈兰贝。前一天,哈兰贝刚度过17岁生日,面对它的死亡,74岁的前饲养员杰瑞·斯通心情矛盾。
从哈兰贝21天大时,斯通就开始照顾它,失去它“就像失去家人”。斯通并不认为哈兰贝有意伤害那个孩子,但它的行为不可预测。
“它突然间遇到了从未见过的事物,这对它来说是危险或好玩的。”他告诉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但它的体形太大了,可能不小心伤害孩子,因此它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公众认为这公平与否。”
在全世界范围内,此类事件并不罕见。
去年5月,35岁的醉汉穆克什跳入印度尼赫鲁动物园的围栏,在工作人员帮助下生还;一名20岁的男子曾闯入智利国家动物园的狮区自杀,园方不得不击毙了两头狮子;一位游客在中国西霞口野生动物园试图和海象自拍时不慎落水,和一名饲养员被海象抱在怀里沉入水下溺亡。
全世界的动物园都一样,在紧急情况面前,人、动物和动物园,形成了复杂难解的困局。
打死动物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以赛亚·迪克森跌落猩猩池后,在长达10分钟的时间里,大猩猩哈兰贝时而温柔地用手臂圈住男孩,时而又拖拽着他四处甩动。迪克森的母亲开始尖叫,旁观者越来越恐慌。
危险动物反应小组哄骗哈兰贝离开的尝试失败了,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决定对大猩猩开枪,迪克森幸运地未受重伤。
“再一次,一只无辜的动物为人类的愚蠢付出了终极代价。”评论者在辛辛那提动物园的脸书页面上留言。利物浦约翰摩尔大学灵长类动物行为专家艾米丽·贝瑟尔告诉英国媒体,大猩猩的肢体语言没有任何具有攻击性的迹象,“它显然在保护那个男孩”。
震惊和悲痛在网络上迅速蔓延,为哈兰贝寻求“正义”的在线请愿得到超过50万个签名支持。人们在辛辛那提动物园为“网红”哈兰贝举行鲜花祭奠和烛光守夜活动,有人写歌纪念它,提议把它的形象印在50美元的钞票上。全球最大的黑客组织“匿名者”透露,有1.4万人在美国总统大选中投票给哈兰贝。迪克森的父母则遭到了连珠炮般的攻击,有人甚至要求对他们进行刑事指控。
辛辛那提动物园园长塔尼·梅纳德并不后悔当时的做法,“就算是今天,我们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许多野生动物专家坚持认为,面对掉进猩猩池的孩子,向哈兰贝发起致命射击是唯一安全的选择,这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镇静剂可能会起作用,但这句话的关键词是‘可能’。”美国动物园饲养员协会的首席执行官埃德·汉森告诉NBC。
雅戈尔动物园的老虎伤人事件,也引起了类似的争议。咬人的老虎被击毙,违规闯入动物园的男子最终不治身亡,“挺虎派”和“挺人派”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在刘群秀看来,这件事的责任主体是藐视规则的闯入者和管理可能存在漏洞的动物园,跟动物没有任何关系。
山西祝融万权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迟然则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本案中,雅戈尔动物园在虎山周围设置了高达3米的围墙,在围墙外侧安置明显的警示标识,并在围墙顶部安装70厘米宽网格状铁栅栏,在虎山与游客区之间设置宽阔的河流阻隔,在事发后及时安排救治,根据侵权责任法第八十一条规定,确实尽到了管理职责,足以免除其责任。而受害者逃票违规入园的过错,也能够减轻动物园的责任。
与灵长类动物相比,猛兽对人类的威胁显然更大。据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报道,自1990年以来,美国动物园共发生过15次灵长类伤人事件,狮子、老虎等大型猫科动物则41次致人伤残。而根据非营利性动物保护组织“Born Free USA”的数据,自1990年以来,美国有256人在动物园因遭动物攻击而受伤,33人死亡,经美国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认证的动物园内,共发生过42起因逃跑或攻击人类而不得不击毙动物的事件。
刘群秀告诉记者,动物园通常使用1.2米到1.5米的钢制吹管来麻醉动物,但老虎在咬到活的猎物或闻到血腥味时十分兴奋,激素水平升高,正常的麻醉剂量根本不可能对它产生影响,还可能适得其反。要动用麻醉枪,需要经过层层申请、审批,由专人去仓库取出,很容易错过救援过程中最宝贵的最初几分钟。
此外,动物园中准备的高压水枪主要用于冲洗笼舍,只能打出六七米远,打在老虎身上毫无作用。保存在特殊容器中的干粉能发出巨大的声音和喷出大量气体,近一点可能吓到老虎,但它的喷射距离最远超不过3米。
“几乎任何生物在大型猫科动物面前都是潜在的猎物,相信自己能成为例外的人是非常愚蠢的。”美国生物保护学家卢克·道勒估计,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甚至更多人被狮子老虎攻击,“对野生动物缺乏警惕和尊重会付出非常高昂的代价,有时甚至是生命。”
尊重、掌握动物的习性是最重要的
哈兰贝被击毙前的那段视频,美国前动物管理员阿曼达·奥多诺休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认为,哈兰贝不是在试图保护孩子,而是用他来恐吓周围尖叫的人群。
这种聪明的灵长类动物友善、好奇,有时候透着股傻气,被称为“温和的巨人”,但体重超过180多公斤的大猩猩非常强壮。它们防御的姿态和紧闭的嘴唇,“对任何管理员来说都是噩梦”。在动物园工作时,奥多诺休几乎有了强迫症,每次清理笼舍时都要反复确认门是锁好的。
在长期相互磨合中,饲养员和动物之间可能培养出友好、信任的感情,借此消除动物的应激反应。上海动物园三分之一的老虎在打针和采血时不需要麻醉和按压,但“上海动物园没有没受过伤的饲养员”。刘群秀始终提醒自己,尊重和敬畏动物的天性,以及保证自身安全永远应该放在第一位,其次才是爱护亲近,而且必须保持距离,绝不是“那种可以随意勾肩搭背的信任”。
自从2013年12月,一名饲养员在打扫笼舍时被他日常喂养的华南虎咬死以后,上海动物园就率先实行了严格的岗位责任制和管理操作流程,尽最大努力保证工作人员安全。
每扇门上都有两把锁,两位工作人员各带一把钥匙,清扫工作必须两人配合进行。工作人员如果忘记关门就去开另一扇门,报警装置就会亮起红灯,发出声响。笼舍内外都装有摄像头,有专人在监控室内密切监督。动物园每个月都会抽查工作人员的操作流程,违反规定就要扣奖金。
据《国家地理》杂志报道,在野外,大型猫科动物倾向于将人类作为捕食对手甚至威胁来躲避,但在圈养状态下的狮子和老虎,“通常不具有对人类天然的恐惧”,一些旅游区允许人们爱抚大型猫科动物或用手喂食,又给了游客虚假的安全感。
刘群秀提醒公众,动物园里的老虎很少处于饥饿状态,它可能只是出于捕猎本能、练习扑杀本领或半开玩笑地攻击游客。如果人类没有激怒它,饲养员还可以通过老虎熟悉的通道和食物将它引开,但这种办法“见了血就肯定没用了”。
面对老虎时一定不能转身逃跑,释放失败的信号并把自己最脆弱的后背暴露出来,它轻轻一跃就能追上来。可以利用人类的身高优势,举起双手,面对面站着盯着老虎,如果周围人利用争取到的几秒钟时间放鞭炮把老虎吓走,就有可能捡回一条命。
刘群秀仔细看了雅戈尔动物园老虎伤人的视频,发现围观游客为了吓走老虎不停地喊叫,受害者则不停地用手拍打地面、推老虎,这些举动导致老虎越发紧张害怕,觉得有人要抢走它的猎物,于是越咬越紧。“如果被摁住时一动不动地等待救援,不拼命挣扎,反而可能有一线希望。”
在上海动物园里,刘群秀时常目睹游客将自己喜爱的食物投喂给动物,但这种愿意与之亲近的好心,可能给双方带来很大伤害。
有人喂老虎吃面包,但老虎很难消化此类食物;很多动物因误食游客丢弃的塑料袋而丧生;金丝猴、猕猴等灵长类动物被游客投喂后,会拒绝饲料,也不爬树了,蹲在地上伸着爪子专心向游客乞讨。
野生动物的力量和速度是人类难以想象的。猴子能一把拉住小女孩的头发,熊能通过打开的车窗拉住游客的手。河马、大象等大型食草动物的伤人案例更多,因为人类没有意识到它们同样危险。
上海动物园的科普教育部门一直在向游客发放投喂危害的宣传单,工作人员则软磨硬泡地试图阻止他们,但仍有人置之不理。在刘群秀看来,对动物园的提醒视而不见,“相当于把生命交到动物手里”。
刘群秀在家里养过几次宠物,他的女儿年纪还小,经常把狗一把抱过来滚在地上玩,这位对野生动物了解颇深的父亲担心她太轻易亲近宠物,以至于失去边界意识。
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上海动物园从卧龙“请”来了10只大熊猫,有一只还不到两岁,娇小可爱。刘群秀走到它面前亲昵地拍了拍,没想到吃完竹子的大熊猫抱住他的腿就开始啃咬,把裤子扯了一个大洞。他试图把腿拉出来,但越挣扎熊猫咬得越用力。这时,卧龙饲养员走过来,随手塞了一个胡萝卜,它就松口了。这件事让刘群秀意识到,尊重、掌握动物的习性是最重要的,“来硬的没用”。
动物园要回归保护物种的最终职责
哈兰贝事件平息一段时间后,辛辛那提动物园重新开放了大猩猩区,但四周的围栏变得更高了。美国动物园水族馆协会在对动物园设施展开调查后发表声明称,“我们的共同目标是采取措施保证它不会再次发生”。
雅戈尔动物园的老虎伤人事件,也让上海动物园上上下下紧张了起来。园方马上进行了全面的安全检查,检修排除一切隐患,并在随后的5天节假日里安排了8小时不间断巡视。至于是否加高猛兽区围栏,他们还在讨论。
经过精心设计的围栏高度,是上海动物园实现生态化展示和无障碍参观的手段之一。孔雀围栏高度为30~50厘米,猛兽区围栏高约1.3米。为减少父母将孩子举高、放到栏杆上,工作人员还贴心地在围栏下方开孔并安装玻璃。
在上海动物园,大型猛兽区地处低洼,还利用水的缓冲力来降低动物向上蹿的距离,游客则必须站在落差8~10米的高地上参观,金钱豹等动作更灵活的中型食肉动物,被安置在下方开了通风口的玻璃展区。
游客参观区的后方备有应急事件处理箱,里面放着绳索和鞭炮,上面象征性地挂着一把小锁头,用硬物一砸就开,有人遇险时旁观者可以提供帮助。展区后场有备用对讲机,方便工作人员随时汇报情况。动物园还定期展开防逃演练,以免工作人员面对危险情况“吓得腿软”。
据刘群秀介绍,住建部对动物园的安全设施有相关规定,但十分宽泛。中国动物园协会正试图从行业角度推进统一的安全规范,如笼舍门的大小、动物最低福利标准等,这个逐渐摸索完善的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即便动物园将安全措施做到极致,美国善待动物组织仍然提出了一个看起来无法回避的问题:野生动物是否根本不应该以这种违背本性的方式被圈养,仅为了满足人类观赏的私欲?
在《国家地理》杂志的设想中,除了适当的食物、淡水、光照和干净宽敞的活动区,一所高质量动物园的标准应该超越满足动物基本生存。底特律动物学会则提出,应当从制度上确保每只动物的生理和心理健康,而不仅仅是维持生存。
印尼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泗水动物园,因笼舍狭窄、卫生状况差和虐待忽视动物被称为“死亡动物园”,过去12个月内有近100只动物死亡。脖子被电缆缠绕的小狮子死于窒息,13岁的白虎舌头受伤后活活饿死,人们在死去的长颈鹿的胃里发现了18公斤的塑料球。
美国动物园大象死亡率是野生大象的3倍。这种聪明、情感丰富的动物在野外通常能活到65岁,被囚禁在动物园里时却饱受关节炎、肺结核和精神疾病折磨,幼象夭折时有发生。去年,底特律动物园、旧金山动物园和洛杉矶动物园决定放弃大象展区,将大象送回自然保护区。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称,随着炫耀和猎奇的心理逐渐淡去,社会各界对动物园的看法悄悄改变。人们不再愿意看到动物在囚笼里紧张地来回踱步,而是开始关心动物福利,希望看到更美丽自然的栖息地。
从荷兰鹿特丹引进大猩猩时,上海动物园特意从欧洲历史悠久、经验丰富的动物园请来工程师,花了半年多时间专门为大猩猩设计和建造笼舍,尽可能地模拟与野外相似的环境,让动物更有安全感。
刘群秀和他的同事,则绞尽脑汁地研究营养水平高又美味适口的饲料,满足动物的口腹之欲。更重要的,还是得在极端枯燥单调的笼舍生活中,给动物“一点生活的希望”。
老虎在野外状态下每天要奔跑几十公里,饥一顿饱一顿地拼命填饱肚子,生活充满刺激和不确定性。而在笼养条件下,它没有主动选择和掌控的权力,必然充满挫败感,很容易出现在笼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有节奏地来回摇摆等刻板行为,即使饲养员想方设法把肉放在树上或埋在土里,丰富它的捕食生活,刻板行为也很难消除。
在刘群秀看来,尽管动物不得不作出一些牺牲,但动物园的存在仍有必要。
加州大学生物学家丹尼尔·布鲁姆斯坦告诉英国媒体,动物园担负的责任应该超越娱乐和科普。美国圣地亚哥动物园在62个国家有132个保护动物项目,还专门设置了一处冰洞,保存灭绝和濒危动物的血液和组织样本,期望未来用克隆技术将它们重新复活。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科研人员就没能在野外发现华南虎的踪迹。但在上海动物园华南虎保护协调委员会的努力下,动物园中华南虎的数量已增加到了138只。上海动物园还致力于保存鹤类、豹猫、水獭等本土物种,“回归保护物种的最终职责”。
“华东地区高楼大厦林立,人们已经很难看到曾经熟悉的动物,本土物种灭绝将是动物园的失职。”刘群秀说,动物园在野外种群严重缺失时起到补充协调的作用,对维护地球生态环境的稳定和功能性有重大意义。